黄磊版中国《深夜食堂》开播已有数日,输了口碑输了收视率输了豆瓣评分但没输话题度,同样享有着美食类节目在我大吃货国特有的集中议论效应。
受攻讦最多一点,应是此剧全盘照搬日剧剧情之举。“橘生淮南则为橘橘生淮北为枳”的典故人尽皆知,却无人真心去懂。两国饮食体系风俗习惯文化背景差别巨大,照搬照抄自然水土不服。
最大的创造力来自人民群众,微博大V@衣锦夜行燕公子振臂一呼,列出多个接地气有活力的深夜食堂故事梗概,效仿者不计其数,好故事不可胜数。
笔者也觉得中国版《深夜食堂》委实欠思量,派遣编剧每晚深夜一两点坐镇北新桥卤煮老店,听食客吹牛侃大山,不足一个月能写一本《一千零一夜》,纵使不愿深夜不眠那样辛苦,转头读两本当代作家小说散文,定会发现,深夜食堂类型故事,原来那么多。
一条羊腿
吃主汪曾祺先生曾经津津乐道的在《手把肉》一篇中讲述过蒙古人的民俗故事。
蒙古人是非常好客的,有人一时兴起出门漫游或是长途跋涉去办什么事,只需要背一条羊腿在身上就好,日暮及昏,长河落日,找个蒙古包就可下马,自然有主人主妇出门迎接,解下羊腿交给主妇,主人已经安排杀羊。当晚就有新鲜的手把肉吃,酒足饭饱酣酣而睡,第二天起来,主妇含笑给他一条新的羊腿,继续背上出发。一路走过千万里,睡过无数个温暖的蒙古包,背上还是一条羊腿,只是不知道换了多少回。
羊肉包子
老舍笔下的骆驼祥子,平生之愿乃是买辆自己的洋车拉,平心而论在他没被时代社会和命运打倒而绝望之前,他的志向和执行力乃是超人一等的。吃穿用度一切能省则省,然后像对待牲口一样的使用自己。因为过于苛待自己,他与其他车夫格格不入,时时处于一种或主动或被动的孤立状态。
给曹先生拉包月的时候,在晚上祥子会把自己安置在一个小茶馆里,车夫聚集,喝酒吃烙饼,各种粗声大气宣泄情绪,然后一个老车夫倒在了地上。
老车夫儿子当了兵,一去不回,媳妇卷铺盖卷跑了,和小孙子相依为命,拉一整天车粒米未进,晕倒在了茶馆里。晕倒的那一刻,满屋车夫不约而同的心里说:“这就是咱们的榜样!到头发惨白了的时候,谁也有一个跟头摔死的行市!”
穷人爱穷人,大家都表现出了极大的善意,抠搜到极致的祥子呆立半晌“猛的跑出去,飞也似又跑回来,手里用块白菜叶儿托着十个羊肉馅的包子。一直送到老者的眼前,说了声:吃吧!”
张佳玮的美食书《无非求碗热汤喝》中评价这段到“秋冬吃宵夜,气氛很重要。《骆驼祥子》里写北京小酒馆,外间黑夜北风凛冽,房里喝酒、吃烙饼,喧嚷,末了祥子给买了几个羊肉包,看得我垂涎。”
他口中的气氛,应不止于声音情绪,也应有种脉脉温情在,秋冬之夜,最暖人心。这样的羊肉包子,想必格外好吃吧。
烤饵块
汪公曾祺写吃乃是一绝,回忆西南联大岁月时对汽锅鸡、牛肉馆、各种蘑菇的描写引人入胜,可称口水杀手。另一篇名气稍小的名为《米线与饵块》的散文,写了他的夜宵,在夜间售卖的烧饵块,饵块为云南小吃,米粉制成饼状物,置于铁篦子上用木炭烤,刷上芝麻酱花生酱辣椒面等,对折咬着吃。汪公言讲“咸甜香辣,并入饥肠,四十余年,不忘此味”。
1986年,汪公回到暌违四十余年的昆明,还特意去寻访当年的烧饵块,这横亘时空四十余年的寻访,是多好的故事啊。
炒猪肝
余华的《许三观卖血记》是一本极好的小说,只是无法撼动《活着》的至高地位,但这本书令人瞠目的是,余华居然离奇的暴露出了写吃的极高天赋,大饥荒时期饥饿中的许三观一家躺在床上听许三观给家中每个人炒菜的桥段兼有深厚情感和美食诱惑,至今仍和那书同样经典的最后一句一同为读者铭记。
《许三观卖血记》全书脉络就是许三观几次卖血的因由和过程,在这次经典炒菜之前,许三观的家已近弹尽粮绝,每天只能喝两次玉米稀粥,“全家都躺在床上,不说话也不动。一说话一动,肚子里就会咕咚咕咚响起来;就会饿”,在这样的情况下迎来了许三观的生日,晚上喝完为了庆祝生日加了一点点都喝不出味道的白糖的玉米稀粥后,继续全家卧倒。
然后家里的顶梁柱许三观用极具表现力(此处一句不引,就诱惑你去看原著!)的语言给三个儿子各炒了一盘“手指厚,一巴掌宽”的红烧肉,给老婆清蒸了一条鲫鱼,又给自己炒了一盘心爱的猪肝。
许三观在这里给自己炒猪肝,因为他爱吃,也因为炒猪肝在本书中总和卖血挂在一处。用嘴巴炒完菜后,第二天他爬起来,去卖了血。
当然,这次他卖完血,并没有舍得吃一盘炒猪肝。
试想,如果许家一家人坐在深夜食堂中,面前是一盘红烧肉,一盘炒猪肝,他们会是什么样的心情呢?
半空
满人的骄傲金启孮先生是历史学家,并不以文学见重。但在大作《北京郊区的满族》中,叙述了一个颇有深度的深夜食堂式故事。
金先生幼年在北京满族聚居区长大,邻人有个叫常格(X格是彼时旗人对小伙子的定式称谓)的大哥,是个英姿飒爽,勤劳善良的人,金先生家搬入主城区后,他们多年未见。
当时民国时期,旗人地位一落三千丈,铁杆庄稼丢了不说,还因改朝换代后改不了的旗人身份而饱受歧视,生活困顿。
一个隆冬深夜,少年金先生在灯下做数学题,感觉肚饿,窗外适时传来了“半空儿,多给”的叫卖声。半空是一种花生,籽粒小而干瘪,摇动花生能听到晃荡的声音,因此叫半空。半空花生因价格低廉外加咀嚼有独特香味,和硬面饽饽并列为民国老北京常见夜宵。梁实秋先生赞之曰“炒焦了之后,其味特香,远在白胖的花生之上!”因为干瘪,所以小贩称完应得分量后往往会慷慨的多抓一把,是为“半空儿,多给”。卖半空的多为妇女与老者。
话不多说,食指大动的金先生拿着筐去买两个子儿的半空,却发现在北京冬夜里只穿一件夹袄,瑟瑟发抖的小贩似曾相识,定睛一看,却是常格。
遇见故人倍加羞涩的常格在无奈说出家中苦难后飞快的跑开了,剩下怔怔的金先生母子二人提着一篮子半空,默默的站在冬夜的路灯下。
那是金先生这一生最后一次见到常格。
一个勤劳善良的正当年大小伙子,靠体力都无法养家,在冬夜穿的破破烂烂出门卖半空,那寥寥数百字中,有民族,有时代,有历史,那汪洋恣肆的宏大图景浓缩在如剪影般的冬夜一幕里。
“半空儿”是一种果仁较小的花生
牛肉面
西南联大时期,沈从文的晚餐和夜宵基本上是一两碗米线,有西红柿和鸡蛋就满足了。爱吃肉的吴宓则长期盘踞一家牛肉面馆,彼时战事方酣,物价飞腾,牛肉面馆老板也不得不屡次提价,而每次提价,老板都会如提交申请的下属,向吴宓先生汇报近期情况,倾诉不得已苦衷,吴先生感觉合情合理老板方会涨价。吴先生则慢悠悠提起毛笔,在一张红纸上正楷写下新的价目表,端正贴于墙上,这才结束了这次涨价之讨论。
如此有爱的主客相处,不被纳入充满温情的深夜食堂之中实属浪费。
野餐的故事
人生的高境界应是豁达洞明看得开,落实到生活中就是会活着。这样的人应该都是有大智慧的活的明白的主。老一辈的有王世襄王敦煌爷俩,再往近数,应该就数得着于谦,谦儿哥了。
谦儿哥穷困落魄过,也大富大贵着,好在他有那股“穷,志不改;达,志不改。”的劲。不管物质条件如何,都兴致盎然的交着朋友,全情投入的从事着自己的爱好,并始终不懈的爱着抽烟喝酒烫头。
他有本回忆性文集,叫做《玩儿》,一多半都在回忆德云社起来之前潦倒的自己是如何享受爱好的乐趣的。文字功夫不能说顶好但是极为真诚。毕竟,一个在一个月收入一块两毛钱的条件下还能玩的有声有色,必定是真爱。
《玩儿》这本书开篇两则便是谦哥与三位朋友午夜开车进山捕鸟的故事。一路摸黑开车,穿军大衣喝二锅头提神,夜里开三四个小时到山里,下车第一件事坐下先吃!
他们的食物摆在山里崎岖不平地面上铺好的塑料布上,包括火腿肠、咸鸭蛋、卤猪蹄、酱牛肉、西红柿、黄瓜、榨菜、烧饼和二锅头。标准的酒鬼吃货组合,没有昂贵食材,熟食肉类也谈不上手艺。肯定不是什么特别好吃的东西。
但是身边是至爱亲朋,头上曙光微露,四周山水葱茏鸟啼悠远。这段记忆会美好得不像真的。
我羡慕他。
白水豆腐
朱自清笔下《冬天》中,有这样一段:
说起冬天,忽然想到豆腐。是一“小洋锅”白煮豆腐,热腾腾的。水滚着,像好些鱼眼睛,一小块一小块豆腐养在里面,嫩而滑,仿佛反穿的白狐大衣。锅在“洋炉子” 上,和炉子都熏得乌黑乌黑,越显出豆腐的白。这是晚上,屋子老了,虽点着“洋灯”,也还是阴暗。围着桌子坐的是父亲跟我们哥儿三个。
“洋炉子”太高了,父亲得常常站起来,微微地仰着脸,觑着眼睛,从氤氲的热气里伸进筷子,夹起豆腐,一一地放在我们的酱油碟里。我们有时也自己动手,但炉子实在太高了,总还是坐享其成的多。这并不是吃饭,只是玩儿。父亲说晚上冷,吃了大家暖和些。
我们都喜欢这种白水豆腐;一上桌就眼巴巴望着那锅,等着那热气,等着热气里从父亲筷子上掉下来的豆腐。
简单的场景,简单的深夜食堂,旅人拉开门裹着一袭寒气进来,脸上有刀疤的小林薰或者黄磊并不作声,端过一炉豆腐放在他面前,旅人吐着白气,搓搓冻僵的手,掰开筷子夹一块放进口中,心里是遥远的故乡和曾经冬夜的父亲。
这个长镜头甚至不需要一句台词。
中国绝不缺少事关美食的情节,我还没有提到江南社戏后河边豆田里那顿煮蚕豆,荷锄归来众知青煮的蛇肉和热热的小口呷的汤,还有晚上和着眼泪和对奶奶回忆咽下的黄油烙饼。
美食节目在中国易于引发共鸣,是因为不仅仅是食物,有美味,有情感,有回忆,有这一切的结合,任何一环的刻意、薄弱或孤立,都会让感受成为无源之水无本之木,结就泡面三姐妹式的闹剧故事。
2024-12-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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